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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名VS.利益,治沙劳模的光荣与尴尬

毛乌素 治沙劳模的光荣与尴尬

张立勤

白春兰:治沙女杰堵不住债务窟窿

白春兰的家就在“一棵树”。

“一棵树”以前真的只有一棵树,就在宁夏盐池县沙边子村。这儿处于毛乌素沙漠的南缘。有民谣唱得形象:“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井泉被沙压,房埋沙里头。屋里白天要点灯,屋外抬脚不见踪”。

现在,“一棵树”终于成了“十万棵树”。

24年前,年轻的白春兰憋着一肚子气在沙边子村发誓,这儿有水,不怕种不活树,不信就治不了这沙!

可现在,白春兰眼望着2400亩越长越高的林子,忧心忡忡。

“本来指望着种上树,长大了能卖钱,可是……”

本来——治沙造林一直是国有林场的事情。1980年代初以来,国家林业部落实了林业生产责任制,鼓励群众从国营林场承包治沙,实行“谁治理、谁管护、谁受益”的政策,陕西省定边县、靖边县、宁夏盐池县等毛乌素沙漠边缘地区,逐渐涌现了一批民间治沙大户。比如白春兰。

可是——2002年1月,我国开始实施《防沙治沙法》,禁止砍伐生态林,县里也出台了“砍一罚十”的具体办法。

开始是惊讶,继而懊恼,接着就是叹气。白春兰只觉自己当初种树致富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

不仅卖不了钱,还欠下了一屁股的债。从1980年治沙到现在,她累计投入100多万元,其中贷款60万元。去年有30万元已经到期,另外30万元明年就到期,每年得还上4万元的利息。

“这么大款子压得人心直发慌。”她对前来考察、采访的人反复念叨。

“啥时能还清?”有人问。“哪能还得清?树不让卖,我现在就是没钱!”

儿媳妇在一旁感慨,“以前治沙多辛苦,国家没有补贴,全是自己借钱、摸索,爸爸劳累过度,得了肝硬化去了。前几年家里还有点钱,又贷了15万元,全投进去了。后来边投入边还贷,窟窿就越来越大啦!

现在要说没钱,村里人都不相信,说你这个劳模盖了那么好的房子,咋会没钱?“

两个月前,白春兰做胆结石手术,4000元手术费还是向亲戚朋友借的。“当时痛糊涂了,钱还是儿媳妇去借的,到现在也没还上。”她笑得很勉强。

在白春兰的家里,有一间“荣誉陈列室”,铺天盖地的荣誉证书、奖杯,与她无奈的表情形成强烈反差。

从1985年起,白春兰就获得了国家林业部、宁夏回族自治区颁布的“治沙女杰”、“绿化标兵”、“扶贫女状元”等荣誉称号。

白春兰抚摩着大红奖章,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喃喃道:“劳模不好当,以前再苦,可没欠债,心里踏实;现在这么穷,压力就大了。”

牛玉琴:一边是借条 一边是希望

晚饭是一大盆酱油土豆烧白菜,还有一锅米饭。一家人蹲着就吃开了。

多少年就是这样粗糙地过下来的。

如果不是治沙欠下的252万元贷款,牛玉琴的日子会是村里最红火的。

她的家在陕西省靖边县东坑镇金鸡沙村。15口人的家,牛玉琴是主心骨。小儿子张立强已经从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毕业,是家里最有文化的,成了母亲的军师。

“我现在坐的这地儿,以前全是大沙梁。”张立强说。现在,这儿是宽敞的四间大瓦房,外墙贴着白瓷砖,平整、洁净。

80多岁的老父亲见我们说得热闹,忍不住插话道:“以前一进沙窝只见沙,现在你去看看,草密得人都过不去,蛇一窝一窝的,飞鸟又回来了。”

夕阳西下。穿过沙柳林,又穿过柠条林,不时有花尾巴的喜鹊、灰翅膀的白鹚在前引路,野兔子倏忽就钻进草丛间不见了。

此时的沙漠静穆得近乎庄严。北望,极目处就是内蒙古的地界,隐约可见赤色的沙丘;南望,则是树与草交织的绿色海洋。

踏上高处的沙丘,牛玉琴的目光就紧盯着沙地:“瞧,这些杨树苗子、沙米苗子今春才种下的,都冒出来了……”看孩子似的怜爱、温柔。

“我8岁时来这里,能看到这样的绿苗子,就稀罕得很咧。”儿子张立强抓起一把土,往下深刨了几下,“看看,种活了树和草,土质都变了,松软得很,再过几年,种啥啥不长?”

治沙大户,当初大都有这样的“如意盘算”,承包沙地种树,等树长大,就能卖个好价钱;种树还能防风固沙,沙子治住了,就可以种庄稼或者别的什么,比如药材;地里的庄稼药材再一卖,日子不就更好了么?

现在树间就种了20亩甘草、大黄,这是实验性的小面积种植,“治理沙地后,储水储肥量提高了,可以种药材,这是以前没法想象的。”

牛玉琴的表情有几分欣慰。

从1984年承包了靖边县金鸡沙1万亩沙地起,牛玉琴至今已签下了11万亩沙地的承包治理合同。一家人苦干巧干,光杨树就种活了1000多万棵,在她的沙地版图上,“绿区”已经延伸到8万亩,而“红区”在一天天萎缩。

“解放初,靖边县沙丘年移动速度3-8米,年风沙日60-90天,还经常出现突发性的沙暴。通过多年来的治沙造林种草,目前沙丘移动速度已控制在1米之内,大风日也减少到6天。‘门外黑风家点灯,十步之内看不清’的现象已成为历史。”靖边县提供的一份林业建设报告这样写道。

“以前一年种好几次庄稼,收成还不见好,一起风沙麦苗全被压死。当时想着,沙治好了,我们都能富起来。”

牛玉琴叹了口气,算起了家里的收支账:种了140亩玉米、土豆,养了140只羊,16只猪,一年可收入8万多元,人均可达2000多元。可一套上还贷的“紧箍咒”,就吃力了。

“治沙最困难的就是资金。”牛玉琴说。

这么多年,树种了不少,可外债累累,家里的借条就有一大摞。打一开始就借高利贷,5分、3分、2.5分的,她都咬着牙借,光这些欠债就有几十万。到现在,从农行、建行贷的252万元还没还,眼看就要到期了,拿什么去还?

有一年,她上省城开陕西省劳模会,临走时,瞧了瞧身上补丁摞补丁的衣服,犯了难。

“当时没法子,借了县妇联主任的衣服装了回体面,临了她还塞给我5元饭钱。”牛玉琴猛吸了口烟,又沉默了。

石光银:“绿色银行”取不来钱

有人曾给石光银种树的数量打了个比方:把这些树从定边一路排下去,可以一直排到北京。

说起这事,石光银挺自豪。这些年,他获得的荣誉称号、证书和奖章自己都数不清,有省里颁的,有国家发的,还有联合国的。他最看重的还是国家林业部颁的“治沙英雄”的称号。

“治沙英雄,全中国到现在也只有一个。”他伸出一个手指,满含笑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石光银的治沙“雪球”是毛乌素滚得最大的。20年前,他咬牙卖了家里当作命根子的牲口买树苗子治沙,干到今天,他已经大张旗鼓地闹起了股份制治沙——就是让农户以劳力入股,滚动发展。

至2004年初,石光银与国有林场、村委会先后签下了6份承包治理荒沙的合同,面积达22.8万亩,已治理面积达到21.7万亩。

1997年,林业部来人给石光银治理的5.8万亩长茂滩林地作评估,半年后得出结果,资产约3280万元。

这只是一小部分。那么21.7万亩的资产有多大?众人一想,都咋了舌。于是有人对石光银说,老石,你可发了!

可是,此时的石光银正被1000万元贷款压得直不起腰来。这还不算,外界还很怀疑:1000万贷款都用在了哪?治沙能花这么多?怀疑的目光不由扫向石光银属下的4个分公司。

这个问题立刻激发了石光银,他双手挥舞:“一定要跟你算清这笔账,也好对群众和国家有个交待。”

从1984年治沙起,石光银就开始借高利贷,3分、5分利的都有,驴打滚儿借贷还贷,连本带利就是30多万。

“不借咋办?拿什么来治沙?”他的八字眉耸成个愁苦的小山,黑黑的脸敛起仅存的一点笑意。

1996年到1998年,石光银的债务负担越来越重,入股的农户纷纷退股,甚至集结闹事、封门:“老石这不是逼得咱卖老婆娃娃吗?这日子咋过?”

石光银望着窗外丛丛绿色,陷入空前绝境:“绿色银行”取不来钱哪!

“再借高利贷,退股!可不能亏欠了人家,失信于人。”他咬紧牙关,渡过了难关。

1997年、1998年,石广银获得政策性贷款360万元,还清所有的高利贷、欠债和劳务费。

2001年,林业部了解情况后优先“照顾”,他一咬牙贷了1000多万,首先得还到期的贷款,连本带利去掉了510万。

剩下的贷款又往沙地里投。如此,真正投入到第二、三产业的只有100多万元。目前,其旗下的食品厂、水厂、奶牛厂和砖瓦厂都是通过民间集资、股份合作运作的,大都在去年刚刚启动,也许将来每年可收入60万-70多万元,可贷款年息就是71万元。

这些年来,治沙只有投入没有产出。何谈偿还1000多万元贷款?

最近一次贷款,他拿的是30多家亲戚朋友的房产做抵押。

“老石要是林子造不成,倒闭了,我们的房子也没了!”亲戚们忐忑不安。

在6份承包荒沙治理合同中,记者注意到,1992年石光银和国营长茂滩林场签订了1.6万亩的《荒沙荒地治理合同》,承包期为10年,规定“承包期满后,承包地内种植的所有树木,甲方(林场)应按国家定价全部收回,价款80%留给乙方(石光银治沙公司)”。

也就是说,如果按合同把这些树卖给林场,他就能拿到80%的回报。当然,这笔款子虽不足以解决全部的债务负担,但应该也能救救急的。

可是到了2002年1月,石光银却将承包及延包面积扩大为5.8万亩。

“合同到期了,不续签,那1000万贷款咋贷得回来?”他解释。

再说,如果真要按合同兑现,国有林场哪里能拿得出这笔数目不小的款子呢?1985年后国家就不给林场拨款了,林场大都陷入瘫痪状态,连职工工资都难以为继。所以,石光银继续承包的举动倒是令国有林场大松了一口气。

现在石光银还是一门心思想着治沙。他没事时就爱到林子里转悠,看看杨树是不是又高了一截,沙柳是不是该平茬了,边走边比划,抚抚这棵树,摸摸那株苗子,笑起来很忘情,幸福得像个老小孩。

即便政策允许伐树兑现,他会舍得吗?

后走不吃亏,先走咋就吃亏呢?

除了头上那座贷款的大山,另外一件事也让这些治沙大户们耿耿于怀。

2002年,国家正式启动退耕还林政策后,对新造林每年每亩补贴50元,如此将执行8年,而在此之前的造林则不享受这项政策。

也就是说,这些治沙大户的树都种得太早了,所以享受不到这个补贴。

石光银算了一笔账。如果按国家新政策计算,他的22.8万亩林地,能得的补贴至少在6000万-7000多万元。

可惜,这只是一笔虚拟的账单。

“后走不吃亏,先走咋还吃亏呢?

国家应该好好鼓励治沙造林的人,做到先走不吃亏,后走也不吃亏。不然的话,又辛苦又没享受政策,太不平衡了!”石光银较起真来挺执拗。

谁都知道原来造林的艰辛,什么都是人工,没有推土机,沙丘得一锹一锹铲平;没有技术指导,得自个儿一点点摸索;国家不给树苗子,得卖家当、东拉西借去买。

盐池县苏步井的王锡刚面临同样窘境,“以前没有政府补贴时,咱造了那么多林子;现在政策有补贴了,咱又拿不上,什么都没赶上。”

他很不平。

当初为了买树苗子造林,全家口粮卖了,车子也卖了,王锡刚治沙20多年,原来沙害重灾区的地带,已经变成了一片绿洲。可是眼下,20多万元的贷款让他伤透了脑筋。

下一步他寻思着就地取材,弄个杨树深加工什么的。“可是,想干点啥,又贷不到款。”

上次有扶贫款,三个儿子去贷,人家说老子贷了那么多,现在不能考虑儿子。儿子们只好回来生闷气。

本来,2001年2月24日国家有关部门出台了一个意见支持治沙,规定“国家每年发放治沙贴息贷款”。这一举措确实帮当时负债累累的治沙大户解了一时燃眉之急,但社会上也由此掀起了“治沙热”,不少人以治沙为名行套贷款之实,结果,一些贷到款的公司和个人并没有把钱用在治沙上,一些真正治沙的人 还是缺钱,再后来国家有收缩治沙贴息贷款政策的倾向,再贷款就更难了,何况,王锡刚还有“旧债未偿”的不良信用嫌疑呢。

现在治沙,后代致富?

定边县林业局记录了县里民间治沙的成绩。从1950年代至今,在治沙包括退耕还林上国家已投入1个亿的资金,造林60万亩;而民间治沙大约投入了1000多万元,造林面积已达50多万亩。

“民间治沙肯定是将来发展的一种方向。”林业局副局长李青山预言。

是将来发展的方向,可现在该怎么应对呢?

白春兰一门心思想着找门路挣钱,想填补治沙留下的窟窿。

从产业发展的角度看,白春兰可谓是“多种经营”:家里圈养着150只羊、20头猪,种了30亩玉米、3亩大棚葡萄,还有4亩鱼塘。一年毛收入可达5万多元,可是来年投入至少两万元,一家人日子过得寻寻常常。

这几年,政府先后帮她打水井、盖羊棚,提供了几万元的“经济救助”,还是填不满治沙的窟窿。

说起来,当时政府对白春兰这个模范实在是很照顾的。

2000年一位中央领导到宁夏视察时,专程看望了“治沙女杰”白春兰,鼓励她带领群众走出一条沙产业的发展道路。2001年,在盐池县政府的扶持下,白春兰沙产业有限公司宣告成立。为了帮助她做好公司的管理决策事务,县政府还特地委派了一位科委干部作为兼职总经理。

但是总有令人沮丧的事在发生。

白春兰的林地后面的那方“海子”,清澈、碧绿,鱼儿自由游弋。

这个4亩见方的沙漠养鱼塘是1992年开凿的,每两三年打一次鱼,平均每年收入1000多元。十年了,一直如此,效益不见太大提高。

三年前种了100亩苗圃,投进去十多万,全赔了。“别人种得好好的,我的咋就不行?”她挺纳闷。是种苗不好,还是土质不行?请来技术顾问,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认了。

前两年她种果树,不知咋的全死了。“可能这地方盐多了吧。顾问、专家请的不少,可就是带不来什么信息。”她干着急。

今年春天,突然降临的低温天气使刚刚栽下的4000株新疆杨树苗子几乎“全军覆没”。午后的阳光里,光秃秃的枝干毫无生气地呆立着。

还有野兔子,啃树苗、吃草根,是造林的天敌。撒腿跑得快,一个月就生一窝,树苗生长的速度怎么也赶不上它旺盛的繁殖力。“没办法,太厉害,打不死也杀不尽。”她苦笑。

她想搞养殖,但没钱投入。“下一步我都不知道咋办!贷不上款,咋办?”

“宁夏盐池县白春兰沙产业公司”的匾额就放在墙根边上,似已被人遗忘。

白春兰沙产业有限公司只有家里的4个人,兼职总经理“有时过来操操心”。因为缺乏资金,现在几乎很少过问公司了。

“现在一批治沙大户陷入困境,主要是因为过去治沙造林没享受国家补贴,前期投入大,造成后期还款难。”盐池县林业局局长王富伟说。

进入2000年后,为了激发民间治沙的积极性,国家先后颁布了一系列的法规、政策。毛乌素周边各县也先后出台了相应的具体实施办法。

“但在实践中,我们也深深感到,光靠地方政府的经济扶持是非常有限的,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尤其针对这些对地方生态发展做出贡献的治沙大户,国家政策上应该给予一定的生态补偿,对民间治沙立项也应该有所倾斜。”王富伟如是说。

石光银问题终于引起了林业部的重视,经过调查后上面有了精神:应该帮助石光银还旧贷,贷新款,减轻他越来越重的财务负担。同时,鉴于牛玉琴问题与此类似,林业部同样“应该调查,予以解决”。

石光银、牛玉琴大松了一口气。但是,这样幸运的“特批”会降临到多少民间治沙者身上呢?

白春兰有时眼望着屋前望不到边的林子,喃喃道:“要说咱没钱也不对呀,喏,这些树可都是钱,可兑得了现吗?”偶尔,她也宽慰自己:“我现在是治穷了,可子孙后代就致富了。”

《南方周末》2004年6月24日

《读者》2004年.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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