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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者雪山存歌

雪山存歌

■ 马骅

2004年6月20日19时30分,云南德钦梅里雪山下,明永冰川景区公路距澜沧江桥不到300米处发生一起车祸,从北京前来明永村义务支教的志愿者马骅老师与一位藏族老人被抛入滔滔江水中……
2003年2月,马骅来到这里,这个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的现代青年在深山僻壤的藏族村庄,一箪食一瓢饮地生活了这么久,他给这个村庄带来了怎样的变化,他与这个村庄的藏族朋友建立了怎样的友谊,村民们都不会忘记,至今人们还在深深地怀念他。
这里摘录的是马骅在来到明永村后写的诗歌和信札,以飨读者。

组诗《雪山短歌》选

1.春眠
夜里,今年的新雪化成山泉,
叩打木门。
噼里啪啦,比白天牛马的喧哗
更让人昏聩。我做了个梦
梦见破烂的木门就是我自己
被透明的积雪和新月来回敲打。
(附记。村子分为上、中、下三块,学校在中村。学校中有一座木楼,从东南望西北,前后都是山。从雪山上化下来的一条溪流从学校西侧的门外流过,将学校和 农田分开,是村里的主要用水。水算不上清澈,一遇到下雨或天气热,积雪、冰川化得更厉害时水就一片灰黑。学校里准备了几个大塑料桶,把水沉淀一天后才能 喝。去年年底,县里国债项目落实下来,村里在山上建了个蓄水池,总算把水的问题解决了。
刚来时,山上都是雪,白灿灿的,山顶常常和云脚混为一谈。脑子里总出现韦应物的句子:怪来诗思清入骨,门对寒流雪满山。当真是好诗。)

2.乡村教师
上个月那块鱼鳞云从雪山的背面
回来了,带来桃花需要的粉红,青
稞需要的绿,
却没带来我需要的爱情,只有吵
闹的学生跟着。
12张黑红的脸,熟悉得就像今后
的日子:
有点鲜艳,有点脏。
(附记。我刚来的时候,学校里还有两个老师,一男一女。女的叫公曲白木,已经结婚,男的叫阿松,刚刚二十岁,却已经有了两年多的工龄。我和阿松住一间 屋,他还没女朋友,我成天拿村里那些年龄相当的小姑娘来逗他。阿松很腼腆,说两句话就脸红,可爱得很。去年暑假之后,校区做调整,和我搭伴的两个老师都调 走了,学校里一下子只剩下我一个人,清静了许多,日子也有些无聊了。)

3.桃花
有时候,桃花的坠落带着巨大
的轰响,
宛如惊蛰的霹雳。
闭上眼,瘦削的残花就回到枝
头,
一群玉色蝴蝶仍在吮吸花蕊,一只漆黑的岩鹰
开始采摘我的心脏。
(附记。村子位于澜沧江西岸,离江边有五公里左右,海拔不高,2300米,可村子上方就是海拔6740米的云南第一高峰。和澜沧江两岸干热河谷地带干裂 裸露的山体不同,村里的山体植被极好,从高处的高山草坝、冷杉林、云杉林、竹林,慢慢过渡到常绿的松柏,最后是村子周围的核桃、桃树和梨树。清明一过,桃 花就粉红一片,非常壮观。可惜九月份左右结出来的果子却不那么可爱,又小又硬,就是长不大。
沿着学校西侧的山往上爬一刻多钟,有一个很大 的草坝。那是六十年代开山造田的遗迹。如今退耕了,长满了野草和细碎的灌木。草坝当中有一棵老桃树,可能是因为其地标的作用而躲过几十年前的人祸。我经常 在周末到那棵老桃树底下晒太阳、睡觉、发呆。天气好的时候,老桃树的背后就能看到神山卡瓦格博。开花的季节,躺在树底下,睡一会儿,身上、两侧就堆满了新 鲜的花瓣,让我想起史湘云来。)

4.我最喜爱的
“我最喜爱的颜色是白上再加
上一点白
仿佛积雪的岩石上落着一只纯
白的雏鹰;
我最喜爱的颜色是绿上再加上
一点绿
好比野核桃树林里飞来一只翠
绿的鹦鹉。”
我最喜爱的不是白,也不是绿,
是山顶上被云脚所掩盖的透
明和空无。
(附记。前四句引号里的,是我根据本地的民歌改编而成的。
本地的民歌和大部分藏区一样,分为弦子、锅庄、热巴等几种,最有特色的是弦子。弦子是一种集歌、舞、乐器于一体的形式。玩的时候男女围成一圈,男人拉弦 子(二胡),大家一起跳,歌词则是一问一答。每首歌有固定的旋律,歌词则需要领舞的人现编,然后传给下面的人。这一段歌词是我一个本地朋友翻译给我,我再 重新改过的,主要是想让它整齐些。)

《雪山来信》选

第一封信
朋友们,你们好!
我在滇藏交界处的梅里雪山脚下,向大家问好。
首先向各位道歉,特别是北京和上海的朋友,因为我一直跟大家说要去越南等地周游。
实际的情况是:我正在巨大的冰川脚下的一所小学里当乡村教师,这是我酝酿了近一年的计划,因为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成行,所以就一直跟大家托了个辞。
日子很平淡,很清静,我也很乐在其中。每天教书,烤火,喝酥油茶。学校里有三十个不到的小学生,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加上我一共有三个老师,两男一女。我 住在学校里,和另外的一个男老师挤一间宿舍。学校是个二层的木楼,一楼是教室,二楼除了一间四年级的教室外就是两间老师宿舍和厨房。平时我们三个老师就在 学校里烧火做饭。这里没上下水,日常用水都直接用山上化下来的雪水。下雨下雪的时候水就比较浑,平时还好些。厕所就麻烦点,我们刚大修了一下,把山上的水 引过来,以便自动净化一下。这个星期我刚和学生把厕所后边的一小块地平出来,浇了粪水,准备天气再暖和一些就种点儿蔬菜,也算是自我循环,自产自销吧。
学校的楼旁边就是山上雪水化下的溪流,水很冷。每天我就听着流水的声音入睡,应了韦应物的句子:门对寒流雪满山。
这些日子山上一直在下雪,山下这里则下雨,路塌方了,电也停着。前天刚刚来电,我算是重见光明。
学生们都很可爱,也很让人生气,特别是他们不写作业的时候。最大的问题就是语言。因为这里是藏区,村里的人都是藏民,包括学生在内,汉语水平实在让人头疼。
村里有不少桃树,已经有一些好出风头的桃花零零星星地开起来了,估计下个星期就会粉红一片。头顶上是垂直绵延三千多米的冰川,昨天雪已经积到我的大腿 了。我还没时间往上多爬爬,不过机会有的是。出村口不远,就是澜沧江。正值枯水期,江水蓝汪汪的一缕,悠悠地从山间流过去。
今年是梅里雪 山的本命年,而且是六十年一次的水羊年,是真正的本命年。因为梅里雪山的主峰卡瓦格博是整个藏区最重要的神山–和西藏阿里的冈仁波齐同样的显赫,在藏区 八大神山中,它是惟一的男性神山–所以今年从藏区各地来朝圣和转山的人非常之多。我在这里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各种各样的车子开进来,几个、十几个、几十个 藏民风尘仆仆地坐在车上,满脸兴奋,唱着歌进山。所以,各位有想多积点功德分的,想凑热闹的,欢迎今年到梅里雪山这边来。夏天不太适合来,因为是雨季,公 路太容易塌方,不但麻烦,而且危险。提醒大家注意。
我每两个星期会进城一次。这里离县城大概要坐近三个小时的车。碰到下雨塌方可能就没车了。进城的感觉还是不错,可以买点东西,上个网。最关键的是可以洗个澡。所以,朋友们,你们每次收到我的信,肯定是我心情很好的时候,因为我刚刚洗了两星期一次的热水澡。
再次向大家问好。
马骅2003.3.16

第六封信
朋友们:
学校终于放假了,我也送走了我手下的第一批毕业生,其中的欣慰和感伤难以用文字名状。
我记得跟大家说过,我的小学是个不完全小学,最高只能到四年级。学生五年级之后都要到山南侧的另一个村里去读了。我教的四年级学生这学期后就要从明永小学毕业去西当小学读书去了,他们–8个女学生、4个男学生–是我的第一批毕业生。
我们的期末考试也是要到山另一侧的隔壁村小学里去统一考的。我们去了两天,7月10日正式考完。
7月10日下午五点多,所有科目的考试都结束了,我和学生搭车回村。
车子在澜沧江边的山腰上迂回前进,土石路上不时看到滑坡的痕迹。江风猎猎吹着,连续阴雨了一个月的天气突然好起来。落日在雪山的方向恍恍惚惚,神山卡瓦 格博依然躲在云里。挤做一团的二十多个学生们开始在车里唱着歪歪扭扭的歌。薄薄的日光时断时续地在车里一闪即过,开车的中年男人满脸胡茬儿,心不在焉地握 着方向盘。学生们把会唱的歌基本全唱了一遍,我在高亢的歌声里浑身打颤。
有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要死了。这样的场景多年以前我在梦里经历过,但在梦里和梦外我当时都还是一个小学生。《圣经》中的先知以利亚曾在山上用手遮住脸,不敢去直面上帝的荣光。在那个时刻,我突然想起了遮住自己面孔的以利亚,我觉得自己不配拥有这样的幸福。
两天后,我们在学校里为四年级的学生开了简单的毕业典礼。我跟他们说了些他们可能无法理解的动感情的傻话。学生们都哭了,我却奇怪地保持了平静。
雨季仍在继续,难得看到一两眼太阳。而一旦出了太阳,就是一阵暴热。我要离开村子一段时间,到周围的地方去转一下,冲淡一下我多少有些可笑和矫情的感伤与自我感动。
不久前,我为村里和学校写了一份资金申请,托人递到州财政局,让他们拨些钱为学校建一个简易的篮球场作为学生的活动场所。前几天,申请被批了下来,顺利的话,暑假期间可能就会动工了。这个消息很让我高兴。
不管怎么样,我到这里已经整整一个学期了,生活在经历了一个巨型转弯之后,震荡和晕眩都还没完全平复下来。短暂的出去走走也许会有好处。
祝各位每天进步!
马骅2003.7.20

最近的一封信
朋友们:
很久没写信了,最近事情多。
五一期间出去了一趟,去帮人做一本地大小神山的调查。由于每天有五十块钱补助,而我现在又处于弹尽粮绝的惨状,所以明知可能会很麻烦,但还是欣然前往 了。哎,这可能是我有生以来赚的最累的钱了,整整十天的时间,每天就是爬十个小时左右的山,测数据。我每天带着粑粑(发面饼)一大早上山,渴了就吃雪,一 般到天黑才能回来。开始几天爬的山还算是勉强有路的,后面几天就全是原始森林和绝壁。我精神崩溃若干次,好几次在绝壁上慢慢往下蹭的时候都发誓这辈子再也 不爬山了。可一回到山脚,一种我很牛×的感觉又油然而生,第二天不知死活地继续上山。在几个山顶上,也看到了前所未见的美景,无法用文字言表。在爬一座被 原始森林覆盖的山峰时,在一米多厚的积雪上看到一只黑色的飞鼠的尸体,像一扇风筝趴在那儿;在屁股都坐不稳的峰尖上,看着近在咫尺的雪峰,很想一步跨出 去,险些掉到万丈深渊里。林子里很多地方还积着厚厚的雪,可高山杜鹃却等不及,径自开了粉红色的碗口大小的花。
这一趟走下来,比起去年秋天去外转怕是还要辛苦。好在坚持下来了,还赚了五百多块钱,够我一个半月的生活费了。
这学期教完,我恐怕就要离开这里了。一来是有一届学生要毕业了,剩下的学生很少;二来是我腰包已空,以前的积蓄这一年半来已经花光了,而且也不是总有这 种爬山干苦力的机会。七月份放假后,我可能还会在周边转转,大概在九月份左右就离开了。所以,有想来玩的,要抓紧了,过期不候。
祝好!
马骅2004.5.13

《青年文摘(绿版)》2004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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