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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胡杨

西风胡杨
文/潘岳
曾2004年青年文摘中
胡杨,生在西域。在那里,曾经三十六国的繁华,曾经英雄逐霸的故事,曾经狂嘶的烈马,腾燃的狼烟,飞旋的胡舞,激 奋的羯鼓,肃穆的佛子,缓行的商队,以及那六百里加急飞奔的长安信使……都已被那浩茫茫的岁月风沙洗礼得苍凉斑驳。仅仅一千年,只剩下白白的沙,蓝蓝的 天,残破的烽台与荒凉的城,七八匹悠然的骆驼,三五杯血红的酒,一支天边飘忽的羌笛。当然,还剩下胡杨,还剩下胡杨簇簇金黄的叶。这醉人心魄的金黄之美令 人震撼无声。
  金黄之美,属于秋天。凡秋天最美的树,皆在春夏时节显得平淡无奇。人们会忽视他,会忘记他,会在偶不经意时抬头一看,哦,那 只是几棵绿树。可当严冬来临时,一场凄雨击打,跟着一场霜风。棵棵秋树积聚饱满的美,突然迸发出最鲜活最丰满的生命。那金黄,那鲜红,那刚烈,那凄婉,那 裹着红云顶着青天的娇艳,那如泣如诉如烟如雾的摇曳,会使你在夜里借着月光去抚摸隐约朦胧的花影,会使你在清晨踏着雨露去感触沙沙的落叶。你会凝思,你会 倾听,你会去当一个剑者,披着一袭白衫,在飘然飞起的片片飞黄中遥遥劈斩,从零零落红中挥出悲凉的弧线。这便是秋天的树。如同我喜爱夕阳。太阳每天挂在当 空十几个小时,并不让人觉得特别。惟有傍晚,惟有坠落西山的瞬间,太阳变红了,金光变柔了,道道彩霞喷射出万朵莲花,整个天穹被泼染得绚丽缤纷。使这最后 的挣扎,最后的拼搏,抛洒出最后的灿烂。人们开始突然明白他的存在,人们开始追忆他的辉煌,人们开始探寻他的伟大,人们开始恐惧黑夜的来临。这秋树,这夕 阳,成了人们心中的诗,成了人们梦中的画,而金秋的胡杨,便是这诗画中的灵魂。

  胡杨,是一亿三千万年前遗下的最古老树种,只生在沙漠。能在零上40℃的烈日中娇艳,能在零下40℃的严寒中挺拔,不怕侵入骨髓的斑斑 盐碱,不怕铺天盖地的层层风沙,他是神树,是生命的树,是不死的树,是长得最美的树。全世界百分之九十的胡杨在中国,中国百分之九十的胡杨在新疆,新疆百 分之九十的胡杨在塔里木。我去了塔里木。在这里,一边是世界第二大的32万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一边是世界第一大的3800平方公里的塔里木胡杨 林。两个天敌彼此对视着,彼此僵持着,整整一亿年。在这两者中间,是一条历尽沧桑的古道,它属于人类,那便是丝绸之路。想想当时在这条路上络绎不绝、逶迤 而行的人们,一边是空旷的令人窒息的死海,一边是鲜活的令人亢奋的生命;一边使人觉得渺小而数着一粒粒流沙去随意抛逝自己的青春,一边又使人看到勃勃而生 的绿色去挣扎走完人生的旅程。太多心中的疑惑,使人们将头举向天空。天空中,风雨雷电,变幻莫测。人们便开始追求,开始探索,开始感悟,开始有了一种冲 动,便是想通过今生的修炼而在来世登上白云去了解天堂的奥秘。如此,你就会明白,佛祖释迦牟尼,是如何从这条路上踏进中国的。
  胡杨,是我 平生所见最坚韧的树。那种遇强则强,逆境奋起,一息尚存,绝不放弃的精神,使所有真正的男儿热血沸腾。霜风击倒,挣扎爬起,沙尘掩盖,奋力撑出。虽断臂折 腰,仍死挺着那一副铁铮铮的风骨;虽痕伤遍体,仍显现着那一腔硬朗朗的本色。就像红军,就像无数倒下去又站起来的共产党人,就像一切为理想的天国而付出生 命的中国人。
  胡杨,是我平生所见最无私的树。胡杨是挡在沙漠前的屏障,身后是城市,是村庄,是青山绿水,是喧闹的红尘世界,是并不了解他 们的芸芸众生。背后的芸芸众生,是他们生下来活下去斗到底的惟一意义。他们不在乎,他们并不期望人们知道他们,他们将一切浮华虚名让给了牡丹,让给了桃 花,让给了月季,让给了所有稍纵即逝的奇花异草,而将这摧肝裂胆的风沙留给了自己。
  胡杨,是我平生所见最包容的树。包容了天与地,包容了 人与自然。胡杨林中,有梭梭、甘草、骆驼草,他们和谐共生。容与和,正是儒学的真髓。胡杨林是硕大无边的群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团队,是典型的东方群 体文明的构架。胡杨的根茎很长,穿透虚浮漂移的流沙,竟能深达20米去寻找沙下的泥土,并深深根植于大地。如同我们中国人的心,每个细胞,每个支干,每个 叶瓣,无不流动着文明的血脉,使大中国连绵不息的文化,虽经无数风霜雪雨,仍然同根同种同文独秀于东方。
  胡杨,是我平生所见最悲壮的树。 胡杨生下来一千年不倒,倒下去一千年不死,死了后一千年不朽。这不是神话。我看见了大片壮阔无边死而不倒的枯杨,他们生前为所挚爱的热土战斗到最后一刻, 死后仍奇形怪状地挺立在战友与敌人之间,他们让战友落泪,他们让敌人尊敬,无论是在塔里木还是在内蒙古的额济纳旗,我都看到无数棵宁死不屈、双拳紧握的枯 杨,似一幅悲凉壮丽的冬天童话。一看到他们,就会想起岳飞,想起袁崇焕,想起谭嗣同,想起无数中国古人的气节,一种凛凛然,士为知己而死的气节。当初,伍 子胥劝夫差防备越国复仇,忠言逆耳,反遭谗杀,他死前的遗言竟是:把我的眼睛挖下来镶在城门上,我要看着敌军入城。他的话应验了。入城的敌军怀着深深的敬 意重新厚葬了他与他的眼睛。此时,胡杨林中飘过的阵阵凄风,这凄风中指天画地的条条枝干,以及与这些枝干紧紧相连的棱棱风骨,如同一只只怒目圆睁的眼睛。 眼里,是高洁的心与叹息的泪。
  胡杨是当地人的生命。13世纪,蒙古人通过四个汗国征服了大半个世界,其中金帐汗国最长,统治俄罗斯三百多 年。18世纪,俄罗斯复兴了,这使得桀骜不驯的蒙古土尔扈特骑士们怀念东方的故土。他们携家带口,整整16万人,万里迢迢回归祖国。这些兴高采烈的游子们 怎么也没想到“回乡的路是那么的漫长”,哥萨克骑兵追杀的马刀,突来的瘟疫与浩翰无边的荒沙,踏进新疆,只剩6万人。举目无亲的土尔扈特人掩埋了族人的尸 体,含泪接受了中国皇帝的赐封,然后,搬进了莽莽的胡杨林海。胡杨林收留了他们,就像无怨无悔的母亲。两百年后,他们在胡杨林中恢复了自尊,他们在胡杨林 中繁衍了子孙,他们与美丽的胡杨融为一体。我见到了他们的后裔。他们爱喝酒,爱唱歌,爱胡杨。在他们眼中,胡杨是赋予他们母爱的祖国。
  胡 杨并不孤独。在胡杨林前面生着一丛丛、一团团、茸茸的、淡淡的、柔柔的红柳。她们是胡杨的红颜知己。为了胡杨,为了胡杨的精神,为了与胡杨相同的理念,她 们自愿守在最前方。她们面对着肆虐的狂沙,背倚着心爱的胡杨,一样地坚韧不退,一样地忍饥挨渴。这又使我想起远在天涯海角,与胡杨同一属种的兄弟,他们是 红树林。与胡杨一样,他们生下来就注定要保卫海岸,注定要为身后的繁华人世而牺牲,注定要抛弃一切虚名俗利,注定长得俊美,生得高贵,活得清白,死得忠 诚。身后的人们用泥土塑成一个个偶像放在庙堂里焚香膜拜,然后再将他们这些真正神圣的勇士砍下来烧柴。短短几十年,因过度围海养殖与滥砍滥伐,中国4.2 万公顷的红树林已变成1.4万公顷。为此,红树哭了,赤潮来了。
  胡杨不能倒。因为人类不能倒,因为人类文明不能倒。胡杨林外是滚滚的黄 沙,黄沙下埋的是无数辉煌的古国,埋的是无数铁马冰河的好汉,埋的是无数富丽奢华的商旅,埋的是无知与浅薄,埋的是骄傲与自尊,埋的是伴他们一起倒下的枯 杨。让胡杨不倒,其实并不需要人类付出什么。胡杨的生命本来就比人类早很多年。这凄然无语的树,只想求人类将上苍原本赐给他们的那一点点水仍然留给他们。 上苍每一滴怜悯的泪,只要洒在胡杨林入地即干的沙土上,就能化出漫天的甘露,就能化出沸腾的热血,就能化出清白的正气,就能让这批战士前仆后继地奔向前 方,就能让他们继续屹立在那里奋勇杀敌。我去了塔里木与额济纳旗,那里的河水在骤减,因为上游的人们要拦水造坝,要围垦开发,要赚钱,要用赚的钱洗桑拿。 每每此时,他们便忘了曾经养护他们爷爷的胡杨,他们更忘了胡杨后面那些等着亲吻他们儿孙的风神与沙魔。
  写胡杨的人很少。翻遍古今资料,很 难找到一篇像样的胡杨诗文。任何民族、任何国家、任何社会都有那么一批默默无闻的精英,都有那么一批无私奉献的中坚,都有那么一批淡泊名利的士子,如中流 砥柱般地撑起整个江河大川,不被人知的伟大才是真正的伟大,同理,不被人知的平凡才是真正的平凡。我站在这凄然高耸的胡杨林中,我祈求上苍的泪,哪怕仅仅 一滴;我祈求胡杨、红柳与红树,请他们再坚持一会儿,哪怕几十年;我祈求所有饱食终日的人们背着行囊在大漠中静静地走走,哪怕就三天。我想哭,我想为那些 仍继续拼搏的战士而哭,我想为倒下去的伤者而哭,我想为那死而不朽的精神而哭。我想让更多的人在这片胡杨林中都好好地哭上一哭,也许这些苦涩的泪水能化成 细雨再救活几株胡杨。这难道是一种英雄末路的悲怆?这难道是一种传教士的无奈?不是。因为胡杨还在,胡杨的精神还在,生命还在,苍天还在,苍天的眼睛还 在。那些伤者将被治疗,那些死者将被祭奠,那些来者将被鼓励。
  直到某日,被感动的上苍偶然看到这一大片美丽忠直、遍体鳞伤的树种问:你们是谁?烈烈西风中有无数声音回答:我是胡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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