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它像罂粟呢，最美的诱惑，最温柔的一刀，且有着叫人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魔力。
有一天我们都老了，鸡皮鹤首，齿牙摇落，在鱼肉荤腥里打了一辈子滚儿的胃，再也消化不动任何油腻东西的时候，想来，也只有面疙瘩能像老伴一样，陪伴到生命的终了吧。幸好还有面疙瘩。
在尘埃落定里，那一碗从小喝到老的面疙瘩，该有着怎样朴素温润、叫人忍不住落泪的好呀。
闲话面疙瘩
(2012-07-12 09:3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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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心凝香
想起面疙瘩，我的感觉里，是熟悉而又陌生的，是欢喜中带着感伤的。
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会忘了面疙瘩。它就像一条小溪，从我记忆的源头，一路流淌进每一个细水长流的日子里，潺潺在我们用小手端起的粗瓷碗里，熨帖得寒素光阴里的生命，也像小树一样茁壮成长。
一天三顿，除了中午的面条，那两顿不是面疙瘩就是苞谷糁了，而面疙瘩又是居多，喝得我们撅着小嘴直抱怨：“又是面疙瘩！”
每天早晨，我几乎都是在母亲搅面糊的声音中醒来的，那筷子与碗底和边缘极快碰撞时发出的沉闷“哒哒”声和清脆“当当”声，响彻了我的童年时光。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大声问院子里的母亲，“妈，今儿早起还是面疙瘩吗？”我这样明知故问，似乎是希望能听到别样的回答，母亲笑了一声，拖长了声调说：“还是面疙瘩呀！”
后来，连我都会搅面糊了，父亲说：“你奶活着时候，做的面疙瘩最好吃，扯着丝哩。”我便使劲搅，用筷子在碗里左搅搅，右搅搅，希望也能做出扯丝的面疙瘩。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考上了离家十几里的乡中，带着行李，吃住都在学校里。
那时候伙食真差，馒头是黑酸瓷，碜得不敢对牙，稀饭也是面疙瘩，却稀得能照出人影儿来，没有疙瘩，也不能叫面糊，说是面水比较合适。女生们往往疼惜钱，很少买菜吃，好些都从家里带一瓶子咸菜，一碗面疙瘩一个馒头就是一顿饭了。
青春年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们往往现出营养不良的模样，菜色的脸黄而瘦，指甲上个个都有白点子。那个头却一直也没有停歇地在往上长，这也许是面饭的独特滋养？
上了高中上大学，餐厅里的稀饭种类渐渐多了，却始终保有面疙瘩的一席之地。它最便宜，也永远吃不伤人。而因为吃了多年学校食堂里的饭菜，我的胃已经适应了脓面条烂菜叶的寡淡，稍微油腻辛辣的东西，就难以消化了。
吃了蒸米，转眼就全吐出来了，因为米寒；喝豆腐脑，要小心地告诉打饭的师傅，一点糖都不能放；逢年过节放了假，家里改善生活，也不敢随便吃，怕消化不良拉肚子。
就像蓬勃的生命开始对这世界充满欲望一样，后来，我也练就了一副好肠胃。大鱼大肉也吃，奶油冰淇淋也吃，从不忌口，却并不见胖，并且爱上了吃米，一天三顿饭吃米也不嫌够，引得好些喝凉水也上膘的女人探问饮食秘诀。听说我以吃米为主，馒头面条面疙瘩都不怎么吃，人家于是说：“怪不得，面食里含糖多，容易胖！”后来又有不少人劝说，毕竟是北方人，还是面饭养人，太瘦了抵抗力差。我于是又渐渐吃起了面条和馒头，有时也搅一回面疙瘩，经年不喝了，竟觉得那味道别样地好。
女人们生了孩子坐月子时，是一定要喝鸡蛋面疙瘩饭的，放了红糖，最养身子。在国人心中，这面疙瘩是怎样平常而又主贵的东西啊，生育这样生死一线的关头，在经历了极端的痛楚和挣扎之后，一切平素认为有营养的好东西都靠边站了，都让位给了这最简单的面疙瘩，只有它才最温润无刺激，担得起滋养调理生命的重任。
前几天晚上出去吃烧烤，一桌子的香辣，凉冰冰的啤酒饮料，吃的时候，想着人生有这诸多口体享受可真好，不料第二天早上肚子却不舒服了，且有上吐下泻的趋势，赶紧吃了屋里的常备药，情势很快缓解，却落得了无食欲。从前那些油腻荤腥东西，不要说吃了，单是闻一闻，想一想，就无限反感了。
恹恹地躺在床上，家人问：“想吃什么？”我竟脱口而出：“面疙瘩。”其实已经很多年没有喝过面疙瘩了。稀饭一例是米汤，后来改成豆浆。尝试了很多新鲜之后，绕了一大圈儿，如今我的胃受了伤，在许多美食的招引里受了伤，才又想起面疙瘩的好。就像小时候吃东西吃伤了一样，什么都不想吃了，只有面疙瘩还在那里，安静地等待你回头。
见过一个患了萎缩性胃炎的女人，瘦得叫人心疼，只能喝面疙瘩，吃白馒头，连一星油花都不敢沾，后来好些了，炒菜也只能用猪油，说是性温。
也喝过街上卖的羊肉汤面疙瘩，喝的人特别多，稍微去得晚就喝不上了。不稀不稠的面疙瘩里漂着一丝丝的羊肉末，还放了黄芪和枸杞子，看着十分鲜艳。羊肉汤是养胃的好东西，和面疙瘩结合了，应该是滋补和养生的佳品。后来我也自己做过，到底没有人家卖的味道好。
有一次听到一个男人对他老婆说，“面疙瘩有什么喝头，要是再连个鸡蛋都不甩，我简直喝不下去，受不了那个面腥味！”听过肉有腥味，原来面也有腥味呢。男性总是好肉的居多，而面疙瘩的确是太寡淡了。
孩子们也是向往着美食和各种肉类的，所以，面疙瘩应该是在心性恬淡时候喝的。人病了的时候，女人生了孩子需要静养的时候，在人世的浮华里倦了心眼的时候。
当一切笼在生命上空的幻影都海市蜃楼一般淡褪消失的时候，那颗经由绚烂归于淡泊的心，才能真正感觉和品味出这面疙瘩里大味至淡的好来吧。
因为一般人做不到。
一顿吃伤，十顿喝汤。顶多是十顿，那在汤里休养好的胃，又可以随着身体在花花世界里驰骋了，在酒桌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了。白眼狼一般，沉不下的，是那颗在欲望之河里漂流的心。
孩子们也不适合长久喝面疙瘩，“生命已经打开，我要那份精彩”，实在，他们也绝对不肯老老实实喝的，主妇们变着法子做出的丰盛饭菜还吊不住胃口呢。正经有营养的东西他们偏不爱吃，倒是那些刺激性的垃圾食品吸引人，方便面的料包、辣片，几个人偷偷藏在黑暗的楼梯角落里，辣得吸溜吸溜地，眼泪都出来了，也还是觉得过瘾。积攒了一段时间，咳嗽了，打针吃药了，家长说：“看你以后还吃不吃那些上火东西了！”嘴里说着不吃了，一好，还是照吃不误。
欲望它像罂粟呢，最美的诱惑，最温柔的一刀，且有着叫人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魔力。
有一天我们都老了，鸡皮鹤首，齿牙摇落，在鱼肉荤腥里打了一辈子滚儿的胃，再也消化不动任何油腻东西的时候，想来，也只有面疙瘩能像老伴一样，陪伴到生命的终了吧。
幸好还有面疙瘩。
在尘埃落定里，那一碗从小喝到老的面疙瘩，该有着怎样朴素温润、叫人忍不住落泪的好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