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生气

叶兆言

我从小就是个乖孩子。乖,就是听话,好话坏话,什么话都听,且听得进去。说来很惭愧,四十不惑,回首往事,胆子之小,竟然没和别人打过架,甚至也没有几回敢真正地跟谁红脸。可数的几次吵架,也就是自家人斗嘴,嗓门是大的,大,也不过是为了壮胆,有理不在声高。女儿就知道我的弱点,对她嗓门越大,她越不当回事。

很羡慕周围那些容易生气的人,直来直去,痛痛快快。想当初,我在出版社当小编辑,编一本社科类工具书,一百多万字,厚厚的两大册,一切从零开始,参与策划,组织人撰稿,改错别字,统一格式,前前后后忙了两年,年终计算成果,一分钱的奖金也没有。同样一位编辑,只是把一本薄薄的台湾三流小说,繁体字改成简体字出版,工作量是我的几十分之一,得到的奖励,竟然是我的许多倍。

我知道自己不是当编辑的料,况且为了奖金的事,斤斤计较,多少有些小人之嫌。凡事一挨着钱的边,就俗不可耐。窝囊就窝囊在心里面会不高兴,自己要和自己算小账。更尴尬的,是你不痛快了,别人还趁火打劫,表扬你不在乎,表扬你肯默默无闻地奉献。人倒霉,往往就在于吃了亏,还要让人调侃练嘴皮。有的人,永远占便宜,便宜占多了,就成了天经地义,占了便宜还要卖乖。吃亏的人永远吃亏,吃亏吃惯了,不吃亏,有人心里就不舒服,就奇怪。

终于改行当了作家,接二连三地发表小说,渐渐混了些俗名,连续得了些奖。出了一叠书,便又忘了自己是谁。小人的本性立刻显现了出来,私下里忍不住很猥琐地做比较,大家都写东西,在同一个创作组里混,别人可以当中青年专家,可以当跨世纪人才,可以是突出贡献者,是政协或者别的什么委员,是人大或者别的什么代表,有这个津贴,那个奖赏,多则身兼数职,少也能轮上一二,偏偏我沦为异物,什么都不沾边。有时候想想也生气,掰手指头算算,树上这么多桃子,一人分两个都足够,为什么非要少我这一份。

吃亏的人,必须无话可说。如果说了,说明不潇洒,说明没器量,小肚鸡肠。我不怕领导批评,就怕领导无缘无故表扬。领导说你这人通情达理,遇事不在乎,好说话,能够体谅领导的苦心。说你拿了那么多稿费,还在乎什么津贴奖赏。说当委员当代表要开会,你又不喜欢发言。作家靠作品说话,你不需要那些头衔装饰自己。领导一表扬,我又忘乎所以,姿态顿时高起来,顺竿子往上爬,说自己确是不太在乎。话音刚落,领导就立刻批评提醒,说不可能不在乎。人总还是人,不可能都是雷锋。都喜欢说自己不在乎,可结果还是有些在乎。领导几句话,针针见血,我好比当众掉了裤子,无地自容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想认错又怕领导说我虚伪,不认错这话就没办法继续。

回到家,借题发挥,对女儿的嗓门大起来。妻子说我有毛病,女儿说我变态。我说心里不痛快,想生生气。得到的一致回答是:有能耐到外面生气,用不着在家里出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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