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龚和他的养子

老龚和他的养子
■ 刘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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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摘(绿版)》2004年第5期
  从前,刷墙壁这活儿老龚一天就可以轻松干完。这次他花了一天半,还剩下厨房没完成。他感到很累,心想,这也许是此生最后一次油漆房子了。退休后,天天呆在家里,看着洁净的墙壁会让他心情好些。
  刷完最后一块天花板,老龚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关在圈里的黄毛又开始叫起来,油漆味刺鼻,让老龚意识到对狗不利。
  清理完厨房,老龚拿出牛排放进烤箱,准备喂狗。这时门外响起摩托车声,接着“嘭”地一下门被撞开,摩托车停在了院内。老龚知道是养子哈迪克回来了,刚刚好转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嗨,老龚,在家哪!”哈迪克钉有铁掌的靴子声已经进到客厅。老龚走出厨房,与哈迪克对视了一下,见他仍穿着皮夹克,烫过的鬈发用橡皮筋扎在脑后,面露兴奋,好像有什么喜事。他不想问,也没心思问,就又返回厨房,将手中的盘子丢在饭桌上。
  狗又开始狂吠起来,哈迪克被吵得不耐烦,就过去把围栏门打开。狗出来后,嗅了嗅他的脚,就走到了老龚身边。哈迪克也跟了过去,对老龚说:
  “嗨,我已经找到工作了,专门过来看你在不在。”见老龚没理,哈迪克提高了嗓音,“噢!拜托。别总这样对人好不好,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要给你一个特别的惊喜。”说完,他绕过饭厅,到洗手间去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老龚回想着。他想起来了,8年前的今天,哈迪克把他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赶出了家门。
   那天,哈迪克一早就朝他妻子嚷嚷,让妻子把娘家带来的金佛像卖了还赌债。他亲眼见哈迪克在楼梯上扇了妻子一耳光,他妻子一躲闪,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了 下来。血从她的额角流出。老龚上前扶,被哈迪克一掌推开。之后,他像提小鸡似地把趴在地上哭泣的妻子提起来,朝她吼叫着:
  “不卖你就给我滚出这个家,我也没钱养你,滚,给我滚。”哈迪克吼叫着将她提出家门。
  这时,4岁的儿子正好从外面回来,惊恐地大喊:“妈妈,你怎么了?”儿子捧着母亲的脸,小手即刻被血染红了。哈迪克抓住儿子的手想把他拖开,儿子“哇——”地一声哭开了,母子俩抱头哭成一团。
  “你哭什么,我让你也滚!”哈迪克说着,一起将母子俩往外推。
  老龚被眼前的事气得发抖,他脸涨得通红,却说不出话。他用身体护着儿媳和孙子,一手指了指哈迪克,又指着门外,示意让儿子出去。
  哈迪克冷笑着,从腰后拔出牛角刀,在老龚眼前晃着,示意他站开。
  儿媳突然叫道:“住手——”她撑着墙壁站起来,将老龚拉到身后,盯着哈迪克,失望地摇着头,又流出了眼泪。之后,抱起儿子,一拐一拐地走出了家门。老龚以为她会像以往一样回娘家住几天再回来,他深知儿媳生性善良。但这次她没回来。
  没几天,哈迪克出事了。为了还赌债,哈迪克独自持枪抢银行,可遇到的是一位有经验的营业员,她让哈迪克等她点钱,却早已按响了报警器,哈迪克还在催促营业员时,身后已经站了两个警察。
  哈迪克被判了8年刑。服刑期间,妻子与他离了婚,老龚也失去了没有血缘关系、但深爱的孙子。
   半年前,哈迪克被提前释放出狱。老龚不许他再进这个家门,明确告诉哈迪克,此生最大的错误是收养了他,要断绝他俩的父子关系。哈迪克哭了,恳求老龚原谅 他,老龚不理他。在老龚的记忆中,哈迪克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掉泪,可眼泪没有换回老龚的心,却让他找回了一个父亲的威严。从那以后,哈迪克真的半年都没进这 个家。
  马桶的水箱响了,哈迪克从卫生间出来,喜笑颜开地望着他,可老龚觉得他是在嘲弄自己,就调开视线,走进厨房。
  哈迪克说出去买点东西,摩托车“突突突”地驶远了,老龚平静了多年的心又起了涟漪。
   老龚早年死了父母,跟随伯父漂洋过海,成为最早到美国的劳工。后来伯父病故,他只身一人在美国生活。当初华裔女孩少,他又穷,一直没能完成婚姻大事。近 50岁时,他在麦当劳餐厅遇见9岁的印度男孩哈迪克。哈迪克生动的黑眼睛和直挺的鼻梁让他见了就喜欢。老龚问他为什么不上学,在这里打童工?哈迪克说他是 孤儿,只能在这里跟大哥混口饭吃。老龚问哈迪克愿不愿认他做父亲,哈迪克只是笑。老龚很认真地找到哈迪克的大哥,那人是个肥胖白人,他把哈迪克乐呵呵地推 向老龚:
  “这孩子有灵性,就是不爱念书,找个家也好,有人能管管他。”
  就这样,哈迪克成了他的养子。可从进家门那天起, 哈迪克就常常不顺他的心,他让哈迪克做的事,哈迪克总找一堆理由与他反着。开始因为他打心眼里喜欢哈迪克,就由着他的性子。后来哈迪克在他面前越来越我行 我素,还开始逃学。老龚是在学校开除哈迪克时,才知他逃学的。出了校门,老龚狠狠地踢了哈迪克一脚,哈迪克捂着痛处大声说:“打吧,你以后再别指望我会进 学校!”
  哈迪克又开始了混混的生活,那时只有17岁。老龚很失望,父子俩感情也越来越淡。直到哈迪克将一个印度裔女孩领回家,老龚紧皱的双眉才舒展开。
   女孩生得乖巧,是哈迪克在一次“英雄救美”的强暴现场搭救的。嫁给哈迪克后,老龚与哈迪克的紧张关系才得以缓解。家中有了女人,便多了温馨与欢乐。孙子 出生后,更给老龚带来了从未有过的乐趣。自从会走路,小孙子就总尾随在爷爷身后说话、问问题,平时不善言辞的老龚话也多了起来。孙子和黄毛成了他真正的伙 伴。
  孙子4岁时,哈迪克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变得喜怒无常。有时候脾气上来,粗暴的模样让老龚都害怕。
  牛排仍放在餐桌上,散发着香气。黄毛随他进来,前爪搭在他腿上,期待着,老龚忽然想起还没有给狗吃东西呢,顺手拿了一块牛排递给狗,自己到后院去清理。
   约半个小时,老龚回来,见黄毛正趴在餐桌下睡觉,便倒了些清水,亲昵地呼唤着,狗没动,他把身子探到桌下推了推,狗毛似乎散开了,身体也没有温度,老龚 一惊,去摸狗头,也如硬球耷拉在地上。狗的嘴和鼻孔都有血迹,老龚顿时蒙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莫非哈迪克下的毒?要害自己?对,这牛排端上桌以 后,只有他来过餐厅,是他!老龚痛心疾首,心爱的黄毛替他死了,狗跟他相依为命十几年。老龚抱起黄毛,紧紧搂在怀里,老泪纵横。
  这时,摩托车“突突突”地又在门外响起,老龚猛地惊醒,受人暗害的恐惧让他止住了哭。他即刻将黄毛放进柜子里,侧身钻进自己的卧房。从枕头下拿了手枪放进衣服口袋里,强作镇静地来到客厅。
  哈迪克进来了,手里提着一包用纸裹着的东西,打量了一眼老龚,疑惑地问:
  “老龚,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老龚用他粗糙的手抹了一把湿湿的脸,鼻腔吭了一下。
   哈迪克又笑了,他迟疑了一下,朝他从前的卧房走去,老龚也跟去了。哈迪克将东西放在床上,小心地打开,拿起了那用白纸包着的物品,转身朝向站在门口的老 龚。哈迪克揭开最后一层包装纸时,老龚清楚地看到,那是一枝黑色的长枪。此刻,一声震耳的枪声响起,哈迪克一头栽倒下去。殷红的血从他腹中溅出,他用手捂 住伤口,发出撕心裂肺的怪叫,老龚看看在地上挣扎的哈迪克,慢慢昂起头,紧闭双目,泪水顺着眼角流到耳中,他吸了下鼻子,离开了卧房,他不想看哈迪克最后 断气的模样。
  一场短兵相接的较量结束了,他抢在哈迪克之前开了枪,救了自己的老命。他猜想哈迪克没有料到被他抢在了前头,他感到一丝庆 幸,但随之而来的是茫然和无助。哈迪克走了,与他相依相伴的黄毛也没了,他忽然感到这房子阴气四溢,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侵袭着他,他感到周身酸软无力。
  这时,西晒的太阳透过高处的窗子照了过来,他看到一簇光环投在餐桌上闪闪发亮,均匀透明,正巧有一滴晶莹的东西落下。老龚抬眼望去,一根裂开 的木桩斜挂在顶上,油漆顺着木桩流淌到下端,然后滴下来。桌上那闪亮的清油漆,正是刚才放牛排的地方。老龚猛地弹跳起来,热血朝头顶上涌,心怦怦直跳。他 奔回房间,深红的血已形成小潭积在门边,屋内散发着浓浓的血腥,他见哈迪克胸前还抱着枪,另一只手仍护着腹部。老龚凑近哈迪克,听得到轻微的呼吸。老龚捧 住他的脸大声喊着。哈迪克慢慢睁开眼,想说话,却没说出来,他把胸前的枪朝老龚推了推,老龚拿起枪,才发现是一杆制作精致的玩具霰弹枪。哈迪克小时候曾无 数次地想让他买这种枪,每次都遭到老龚的训斥。老龚心痛地将哈迪克搂在怀里,哈迪克喘气声加快了,断断续续地说:“……给儿子的,他们娘儿俩今天……今天 要……回家了!”说完,头重重地坠下了。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之后,一个童声快活地从院外传来:“爷爷——爷爷,我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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