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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李子建 编辑｜孙杨
每天，65岁的王福都拿着扫帚，在距离家乡395公里之外的河北廊坊市某居民小区楼道里打扫卫生，工作8小时，打扫四栋楼。他很少开口说话，几乎没有居民会留意他。
时不时地去小卖店买6元钱一盒的双囍牌香烟，是他仅有的与他人沟通的时刻。有一次，小卖部老板听到他的外地方言，看着王福头上的白发，问一句，多大了？得知王福的年龄后，叹息一声，这么大岁数了，还不歇着？王福不答话，只是笑着接过香烟，让一根给老板，老板摆摆手，王福会识趣地把烟塞回烟盒。
按常理，65岁的老年人，已经开始过上儿孙绕膝、颐养天年、衣食无忧的日子了，但王福的生活没有那么简单，他需要自己养活自己。
王福告诉记者，从十年前开始，已经没有老板乐意雇用他干活了。现在在小区当保洁，一个月1900元，管住不管吃，还是托了老乡的情面。老板不与他签合同，更别提五险一金。他说：“我这个年纪没有地方要，找个活不容易，趁着身体还能动，能挣一点是一点。干不动活了，就回家等死，这一辈子就算过去了。”
年轻时赚钱为子女，老了打工养自己
王福的世界是从55岁那一年开始分化。55岁之前，他还有把力气，在工地上干过力工，深山里挖过隧道。
55岁之后，体力开始跟不上。王福发现活不好找了，包工头愿意要年轻人，一听他的年龄，九成九的老板会拒绝雇用他。
有的老板一点也不会顾及王福的面子，直接说：“你岁数大了，身体也不行，啥也不干还得病呢。干半道上你趴下了，我该赔你多少钱？”
老板不想找麻烦，王福只好退出去。但王福家里有两子一女，女儿出嫁了，王福给了16万元彩礼，好不容易帮老大娶了媳妇。轮到老二时，家里再也拿不出钱了。
王福告诉记者，儿子娶不上媳妇，村里人会笑话，爹妈没本事。你不给他娶媳妇，以后摔盆（指人死之后出殡摔盆）会少个人。
建筑工地没有人要，王福去内蒙古的煤矿投奔同乡，58岁那年，再次被解雇，原因是他年龄大了，苦重活累不敢让他干，怕他死在矿上。工头结了账，王福用蛇皮袋装上行李，经老乡介绍，去了贵州某矿场，刚干了一年半，老板被抓了，矿场关了门。
靠在矿场赚的钱，王福终于给二儿子娶了媳妇，他说：“以后就算死了，送葬的人也全乎了，村里没人笑话你。”常年干重活累活，王福身体已经很差，他和老伴商量，以后就不出去了，在家享福。
大儿子早搬到县城了，王福和老伴跟着二儿子住。农村风俗，女儿不管养老，逢年过节拎着礼物看望。不工作了，王福失去主要收入，没钱，只花不挣，时间久了，王福和老伴瞧病吃药，也要向儿子伸手。孩子们嘴上不说啥，脸色不好看，他动了再出去打工的念头，“不能干，也得干。”
在公园当保安的刘申62岁，河北唐山人，虽然每月有2132元的退休金，但他仍然坚持打工，原因很现实：老伴儿没有工作，老两口的生活全靠他养活。刘申有一儿一女，工作一般，条件一般，外孙子、孙女还要上学，日子刚刚能顾得上自己，“能不拖累孩子们，为他们减轻点负担，自己就心满意足了。”
平时，老伴在儿子家里帮忙接送孙女上下学、做饭。刘申则跟着老乡来到廊坊打工。提起公园保安这份工作，他有些无奈。他本来想在唐山找份工作，给学校看大门，在仓库里值夜班，是当地老年人可以做的为数不多的工作选择。工资两千出头，一天工作12小时，刘申干了两个月，到月底一算账，抛去必要日常开支，才剩下600多元。
托人情，又找了一份某连锁餐厅值夜班的工作，晚9点上班，早8点下班，无休，月入1800元。对于老年人而言，值夜班的工作清闲，介绍人告诉刘申，带着铺盖睡一觉就能挣钱，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睡觉还给你钱的工作？刘申认为介绍人讲得对，包了一千元红包作为感谢。
半年后的一天晚上。几个年轻人不知何因，拿着U型锁砸烂了餐厅玻璃门窗。刘申当时报了警，但那几个人早跑得没影了。监控显示，责任清楚，但人跑了，一直没有抓到。餐厅方面认为，刘申值夜班出的事，理应赔偿。
三个大窗户，两扇玻璃门，合计1.6万元费用。刘申一分钱挣不到，还倒赔7000元。赔钱的时候，餐厅负责人说，如果警方破了案，赔了钱，会把钱退给刘申。但刘申心里想：“黑天半夜，人脸也看不清楚，去哪里破案？自认倒霉吧。”
不怕被人笑 肚子比脸面重要
活干了，钱没挣到还赔钱，让刘申不痛快。有一个老乡知道了刘申的事，对他说，跟着我干吧，给你挣点钱。
刘申跟着老乡到廊坊当开放式公园保安，管吃管住一月3000元。有老同事知道他退休了当保安，笑话他，刘申说：“到了我这个岁数，脸面不值钱，肚子值钱。看病拿药没钱，那才是有泪无处流的时候。”
刘申所在的保安小队共11个人，老板在附近租住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供他们住，挤得连客厅里也摆了高低床。大家分成早7点和晚8点两班倒。
当班时，保安需要在分配的区域里巡逻，不允许坐，也不允许站在原地。刘申岁数大了，走一天，身体吃不消。其他保安告诉他，督导不来，可以坐一会儿，督导来了赶紧站起来，否则罚款免不了。
工作到一个月，发工资了，其他同事都是银行卡转账，只有刘申和另外一个63岁的保安，两个人发现金。刘申后来才知道，同样的工作，其他同事月入3500元，他和另一个年纪大的人要少拿500元。
刘申介绍，保安也分各类：公交车上的保安、工厂保安、大厦保安、小区保安等等。对外招聘的最高年龄为不超过50岁，40岁左右的可以做公交、工厂保安；小区、大厦保安则主要招30岁左右的年轻人。30岁左右的保安最值钱，月薪至少4000元起，高档小区二十多岁的保安，月收入能有5000元以上。相比之下，公园保安岁数最大，四五十岁左右，挣的相对也少些。
60岁以上的保安，在公园保安小队里只有刘申和那位同事，均为亲友介绍的关系户。两个人熟悉了，那位同事悄悄告诉他，公园保安也有外快。开放式公园，外边不让摆摊，小生意人想要进公园开张做买卖，均需要交纳管理费。
卖风筝、卖玩具、糖葫芦、鸡蛋灌饼，小商贩们一天收入约三百元。周六日生意会好些，刘申看到一个卖气球的商贩，8角钱进货价，销售价一个气球15元，2个小时卖100多个，有1400多元的利润。
小商贩在公园摆摊，需要交给公园保安一天50元的摊位费。固定的摊位，钱都交给保安小队长，其他保安拿不到。有些商贩生意小，在公园里摆摊时，看见保安走过来了，交10元、20元，保安也就让他摆摊。
刘申收了两次钱，后来担心被保安督导抓住，也就不再收钱了，“为小钱不值当冒险，自己岁数大了，能挣个平安钱就行。”
趁着还能动，给自己赚下将来的药钱
在开放式公园，70岁的陈强负责公园绿化，园内浇水、去杂草、撒药、补苗等工作，他是公园里岁数最大的老年打工者。工作时间每天8小时，铁锹、工具需自备，绿化用的水管承包商提供。报酬一天一百元，干一天算一天钱，四个月一结账。
在陈强看来，70岁的人了，还能够有活干，是幸运。他家里有10余亩耕地，2014年被征收后，有失地补偿，一个月650元，村里还发给60岁以上的老人每月180元的养老钱，老两口合计月收入1660元，这就是家里全部收入。
收入平时生活勉强够，虽有医保，但按照规定住院才会报销。2021年2月，过年时节，陈强感冒了。正值疫情期间，陈强发烧、咳嗽，担心是新冠肺炎，给村长打了电话，一辆120送到医院，检查后确诊为感冒，“前后花了3000多元，一场病两个月收入没有了。”
陈强家经济条件一般，他想挣钱贴补家用，托人打听，找到一份绿化的工作。和王福、刘申一样，陈强的工作没有任何合同，更别提五险一金。
有一次，陈强开玩笑似的和承包商问过，能否上个保险。承包商却认为，这么大岁数了，能找份工作就不容易了，还要保险干吗。陈强只好不说话了，他现在最在乎的是工资到日子会不会发。
公园绿化的工作受季节影响，工作时间为开春3月中旬至10月底。期间承包商会按照四个月结账的期限，支付两次工资。有时候公司资金紧张，会延迟支付工资。迟一两个月发钱，陈强只能等待。
陈强的儿子并不希望父亲出来打工，多次规劝他，70岁的年纪，眼睛又不好。若是在工作期间出些意外，去医院治疗的费用，会超过工资收入。陈强表示，退休的年龄，按理说该在家休息。目前，生活温饱没有问题，但没有收入，只有花费，时间久了无法承受。
其实，承包商已经多次想开除陈强，认为他岁数大了，担心他工作时出问题。有一次承包商通知陈强，第二天起停止工作。但陈强需要这份工作收入，晚上的时候，托人和承包商说情，其他人一天200元，他只要一天100元就行，这样能省一半的工钱，又没有合同，出问题也找不到公司的麻烦。
承包商仍然让陈强在绿化队工作。为防止万一，20多人的绿化队，只有陈强的名字不在工资单列明。若工作期间出了意外，陈强自己承担责任，与承包商没有关系。
对于未来，陈强早有打算，他希望自己没有大病，祈求不要成为儿子的负担。千万不要久病在床上，把家庭拖累垮了，“死了送到火葬场烧了，一家子都省心。”
相对于村庄里的其他老人，陈强认为自己还算是幸运的，起码有工作。他的眼睛越来越花，认为自己至多再工作一年，也就无法再接着做下去了。他说：“眼睛看不清了，也就不做了。现在给自己挣些医药费，为家庭减轻些负担。”
（应受访者要求，王福、刘申、陈强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