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从底层爬起来:乞丐也有出头日

赖东进
赖东进的父亲是瞎子,母亲有重度智障,一家人行乞为生。但赖东进并没有自暴自弃,决心力争上游,终于尝到快乐的滋味。
我十岁以前,全家居无定所,树下、桥下、田里、废墟,都是栖身的地方。我们四处行乞,常常遭到白眼和排斥,我在孩提时代便已对饥饿、恐惧和种种欺压有深切体会,前路仿佛没有一线亮光。后来有一天,爸爸下了个重要决定,我的命运也因此改写了。
讨「菜尾」吃
我在一九五九年三月二十日出生,爸爸是个瞎眼乞丐,妈妈则有重度智障且精神异常。我们家共有十二个孩子,我排行第二,大伙儿都是在地上爬着吃泥沙长大的。我刚学会走路,就摇摇晃晃地跟着姊姊去讨饭。
后来母亲陆续生了三个弟妹。大弟像母亲一样在智力和精神方面有毛病,八岁的姊姊须照顾他和其它弟妹,我便开始单独行乞了。
生活的压力让我比一般小孩早熟。我们到处去向人讨饭要钱,很容易知道村子里哪一家要办丧事,一打听到就赶快前去,问问丧家是否欠人手。
有人也许会忌讳去为丧家做事,可是对我们来说,这是不可多得的好差事。首先,丧家一定会送一个红包给我们,工资通常是新台币两三毛钱;他们又会用粗白布为我们做丧服。最重要的是,丧礼仪式到一个段落,就会有人丢一些饼干和糖果给四周看热闹的小孩。我苦苦站立几个小时,就是这一刻最兴奋。
仪式完毕,通常丧家会请出席丧礼的亲友吃饭。我等着他们吃完,然后向主人要「菜尾」。这可是我们一家人流浪历程里的好菜,不管是冷了还是臭了、馊了,我们照吃不误。
还有,身上那套白衣白裤可以带回家去穿。虽是丧服,但总比没衣没裤穿要好。死人下葬之后,通常家人会将死者的衣物整理出来,或是丢掉或是烧毁,这时我就跑去向丧家要那些衣物,也不管是什么颜色、什么大小。十年来,我们全家人穿的就是这些衣服。
身處逆境仍樂觀積極
在丧葬场合里,我目睹一场又一场生离死别。想到我的父母虽是重度残障,毕竟都还在身边,比起丧家失去亲人,我实在是幸福多了。我告诉自己:「孝顺父母要及时,更要珍惜眼前所拥有的一切。」
重要决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身体渐渐抽长了。有一天,我和爸爸一同行乞,来到一个村庄,几位头发花白的阿伯在树下乘凉。我上前向他们讨钱,他们看看我,又看看爸爸,其中一位老伯突然问我:「小朋友,你上学了吗?」
上学?我摇摇头。
没想到老伯随即转头看着爸爸说:「这位先生啊,你儿子长到这么大了,应该让他去学校读书才好,难道你希望他以后像你一样当乞丐吗?」爸爸没说话,老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放在爸爸掌心,继续说:「这里是十块钱,让孩子去读书吧!读书才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我第一次听到人家说「读书才有出人头地的一天」。这句话深深震撼了我。爸爸将钱放进裤袋,一句话都没说。
或许是命运之神正在默默帮助我吧,接下来几天,我们陆续碰到几位好心人也对爸爸这样劝说。我心里越来越急,但又不能形于言表,只能在夜里悄悄乞求上天。
有天晚上,爸爸将我叫到跟前对我说:「今天晚上早点睡,明天一大早你牵我去一趟台中,我要上前竹村去。」
前竹村是伯父和姑姑居住的地方,我们流浪十年从没到过那里,我也从没见过伯父和姑姑。
到前竹村要干什么呢?爸爸说:「你想读书,就不能再流浪了。我们去找你阿伯想办法租个房子住。」
我差点忍不住要欢呼起来。我们终于要定居了!不再流浪了!我和姊姊四目交投,两个人都按捺不住心中喜悦,偷偷地笑了。
半个月后,伯父和姑姑给我们找到了一个容身之所,我们一家便搬到台中居住。虽然那只是个废猪舍,但想到终于可以上学,我心里还是喜滋滋的。
就要上学了!我实在说不出心里是多么兴奋。那一刻我忘了辛苦的生活,忘了我是乞丐的儿子。这时我十岁,比同班同学大了二、三岁,但我毫不介怀,心中只有一念:「我要念书求学问了。」
没想到开课那天我才走到学校的大门前,就看见几个高年级学长朝我走来,嘲笑我衣衫褴褛。我强自抑制,刻意低下头并放慢脚步。但他们并没有就此放过我。其中一个学长故意撞了我一下,另外几个马上跟着起哄:「别弄脏了我的衣服哟……」
「穷鬼子念什么书啊?讨饭去吧!」
我握紧拳头,咬紧牙关,整个身体就像即将爆发的火山。我很想狠狠给他们一拳。我不怕打架;几年流浪锻炼出来的身体,我知道我一定会赢。
凡事三思而後行
可是我想到:「爸爸如果知道我第一天上学就跟人家打架,一定会很伤心。而且,万一他因此就决定不让我再念书了,怎么办啊?」
想到也许不能念书,我心如刀割,而一颗头也几乎垂到了胸前。我告诉自己:「要忍耐,要坚强,不准掉眼泪,也不要和他们起冲突。」我强自抑制,一直走到没有旁人的地方,用拳头拼命捶打墙壁,泪如泉涌。我发誓一定要证明给人家看:乞丐也有出头天。我要化悲愤为力量。
我拭掉眼泪,走到自己的班上。点完名,新生照先要填写一些基本资料,还好,老师走过来教我填。写到双亲的职业,我一楞,说:「是要写『乞丐』吗?」老师说:「不,填『家管』就可以了。来,我教你……」
这是我求学时代第一位好老师–她是陈妙老师。

姊弟分离
开学之后不久,有一天我匆匆忙忙回家,准备和爸爸一起去行乞,却发现姊姊躺在床上哭。我关心地问她怎么了,她摇着头叫我不要问,只说爸爸今天晚上不去夜市行乞了,要我赶快做功课。
我和姊姊一向感情很好,有什么事情两人总是互相安慰、彼此支持,可是那天晚上她的神情很奇怪,我问她什么她都不说,只是一直哭,一直摇头。
夜里,我在睡梦中被人摇醒,看见姊姊将食指放在唇间,示意我小声说话。
「阿进,你一定要好好念书。」
我点点头。
「不管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你是长子,一定要很坚强。」
我答应了。
「小妹肠胃不好,你喂她吃东西一定要很小心……」
一定是有什么不对劲,我想问,姊姊却往爸爸睡觉的方向看看,怕把爸爸吵醒。
「你答应我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她的眼中泛出了泪水。
我只好一直点头,脑袋里却满是疑问。
第二天傍晚我放学回到家,姊姊不见了。我这才知道,为了养活这一家人,为了供我上学,爸爸把姊姊卖到私娼寮去了。我从爸爸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真如五雷轰顶。我木然站在那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全身都在战抖,觉得世界在旋转。
半晌,我才像大梦初醒,将书包掼在地上,大喊:「我要姊姊回来,我要姊姊回来……」
我知道这件事是爸爸决定的,谁也无法违逆。可是没有了姊姊,我怎么办?多年以来姊姊一直是我最大的精神支柱,没有她在身边,我怎能熬得住生活中的痛苦?我不要读书了……我悲伤心酸,啜泣起来。
「不要哭了,」爸爸严肃地说,「难道你要我们全家都饿死吗?」
我无话可说。我养不活爸妈和弟妹,才要靠姊姊去赚皮肉钱。
这时姊姊才十三岁。她没读过书,为了全家,她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和幸福。
姊姊走了,我还是要继续行乞,每晚下课后就和爸爸一起行乞至凌晨一、两点钟,然后在清晨五点多钟便又从床上爬起来念书,煮饭,再去上学,六年如一日。
从家里到热闹的市区是十几公里的路,只要有人潮的地方,我们父子俩就坐下来。爸爸有时弹月琴,有时拉二胡,一边奏一边唱,而我就在旁边藉着微弱的路灯灯光跪在地上做功课。
你們的時間花在哪裡呢?
零钱丢在小脸盆中会发出清脆的一声「锵」,听到这声音,我要马上放下笔,抬起头和爸爸同声说:「谢谢!让你们发大财,出好子孙!」然后我又低着头继续做作业。虽然地面凹凸不平,灯光又弱,我的字在班上仍是写得最好的。
我知道自己没有多余时间念书,所以做完功课便将课本拿出来,站爸爸身边小声地一个字一个字读。大街上很吵、很闹,但越是困难,我越觉得能够读书实是非常幸运。
更扰人的是不时有警察来取缔。起先我们没经验,附近所有摊贩都悄悄将摊子收起来并且走了,我们还傻傻地跪在路边,结果被警察抓到收容所关了两天。有了这次经验,我就一面读书,一面不时东张西望。
有一晚警察又来了,我逃跑到远远的路灯下,看着三个警察将爸爸押上警车。我忍着泪,一直看到警车开远了,才走到暗巷里大哭。
我身上一毛钱也没有,只好背着书包连跑带走地回家,三个小时后终于抵达家门,整个脚底都起了水泡。这时候大概晚上十一、二点钟了,弟妹围着我问:「爸爸呢?」
我欲言又止,恐怕说了出来会让他们伤心烦恼,只好随便找了个借口哄他们上床睡觉。我转头看看妈妈和大弟,两个人睡得好沉。我暗想:「也许他们是幸福的,可以安安心心地睡。」
我很想念姊姊。如果姊姊在家,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和我分担心里的痛苦,可以抱着我哭,但……突然,我想到她在私娼寮受的苦:「她的痛苦会是我的多少倍呢?」我禁不住悲从中来,又泪如雨下。
翌晨醒来,我赶快到学校去,请求当时的导师陈淑惠老师帮忙。
陈老师说:「阿进,不要担心。下课以后老师跟你一起到警察局去保你爸爸出来,好不好?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老师会帮你出钱的。不要哭,男孩子要勇敢,知道吗?」
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在这世界上,我知道至少有老师可以依靠。我立志用功读书,将来做个有用的人,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报答老师。
乞丐也有出头天(下)?赖东进着

力争上游
一天,有位老师把我叫到一旁,对我说:「阿进,你的耳朵、脖子上都是污垢,手脚也都黑黑的,回家要好好洗干净,知道吗?」
我登时脸都红了。回到家,我去向邻居借了一面镜子,第一次细看自己的模样。看到镜中的自己,我吓了一跳;再脱下衣裤照照自己的身体,我立即哭了出来。
那脏得可以的人真的是我吗?这十年来,我们全家没洗过一次澡,几个星期才用湿的破衣服擦擦身体。我们头上有头虱,身体也有跳蚤,痒得受不了,往往须将身体往墙上转动摩擦止痒;或者干脆全家都把头发剪光,免得互相传染头虱。
我拿涂了肥皂的湿菜瓜布用力擦拭身体,擦得皮肉又红又肿又痛,却还是擦不干净。可是我不甘心,还是流着泪拼命擦。如果我不能将自己照料好,不能自我尊重,又怎么能得到别人尊重呢?
接下来几个星期,我一直不忘要注意仪容。
然后有一天,老师要同学选班长,结果我获得全班同学支持而当选,真是受宠若惊。老师用鼓励的微笑看着我,我也对她微笑,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我笑容中掺着泪水?
我的领导能力还不错,大概是十年浪迹生涯训练出来的吧。长期与动物虫鸟、环境、大自然等搏斗,把我磨练得比同龄的人冷静成熟得多了。
我做起事来又充满热情。而且,因为我从三四岁便开始照料爸妈,我也比别人多了一份细心、耐心和爱心。当了班长,这份荣耀让我突然觉得要更加努力。我虽然生在乞丐家庭,仍是可以力争上游的。
在学校,我对同学以身作则。不久,我们班上从整洁、秩序到各项比赛都常拿冠军。
我也发狠读书,有时候晚上睡不到三个钟头就起床温习,终于考到了全班第一名。那天朝会,校长站在讲台上颁奖,我听到他喊出「一年级乙班第一名赖东进请出列」时,兴奋得全身起疙瘩。
手指碰触奖状的一剎那,我双手抖动得几乎拿不住那张薄薄的纸。第一名!第一名!那些站在街头、跪在地上苦读的日子可没有白费啊!
我在讲台上转身,全校师生掌声雷动。
那天在校园里,不时有老师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也有学长对我竖起大拇指。我内心的喜悦,非笔墨所能形容。
可是在回家的路上,我的欢欣逐渐消退。爸妈都不识字,谁来分享我的快乐呢?我握着奖状,站在家门口看着坐在地上玩泥巴的妈妈,突然觉得这奖状对妈妈来说只是废纸。
我进屋,走到爸爸身旁,小心翼翼地说:「阿爸,你摸摸这张纸……」
爸爸一脸疑惑地摸了一下。
「阿爸,这是奖状,是我考试第一名的奖状。」
我想他应该会拍拍我的头,又或说一声:「你好乖!」可是他说:「快煮饭!要出去当乞丐了!」说完便转身走开。
我觉得心里好痛。我真的很想把这张奖状给那些懂得欣赏的人看。突然,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我跑到门外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奖状,对着上天,一个字一个字朗诵奖状上的文字:
「奖状。查一年级乙班赖东进同学于五十七学年度第一学期第一次月考荣获第一名,特颁奖状,以资鼓励。」
地上练字
我一直是靠奖学金缴学费的。不过,有时奖学金会先被挪去当生活费,等到要缴学费的时候,我就开始烦恼了。夜里我难以入眠,心里不断想该怎样挣钱回来,而每次到头来都必须靠爸爸向邻居借钱。
我们这么缺钱,更别说什么「过节」和吃过节食品了。有一年端午节的前一天,老师陈淑惠突然在课堂中点我的名字,对我说:「班长,老师的数学课本放在办公室桌上,你去帮我拿过来。」
自从当上班长,我常常帮老师的忙,这一次也不觉有异,所以照办了。
第二天放学,同学都走了之后,陈老师把我叫到她的座位,塞给我一大包报纸包起来的东西。我打开一看,原来是香喷喷的粽子。我愕然看着老师,老师说:「这些都是同学的爱心。」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老师在前一天故意支开我,对同学说了我家里的情况,希望同学带点东西来送给我过节。而同学果真那样做了。
那是我此生最难忘、也最好吃的糉子。
打从我建立起了信心,便喜欢常给自己一些考验。念二年级时,我看见走廊布告栏上贴着本学年各项才艺竞赛的成绩,美术比赛、书法比赛的前三名不但姓名上了布告栏,他们的作品也都贴了在墙上。我很羡慕,心想:「如果我的作品也能一样给贴出来,那该有多好!」
我下定决心要将书法练好,参加书法比赛。从那天起,同学打球、跳绳、踢毽子时,我总是埋首练习书法。
因为家里没有人识字,从来没人教我怎么样可以把字写得漂亮,而且家里也没多余的钱给我买毛笔和宣纸。可是我相信,只要肯下苦工,自己练也会有收获的。于是我到操场捡了一根大小适中的树枝当做毛笔,把沙地当做纸,就在地上写起来。
信心+努力=成功
我也利用行乞的空档跑到书店去看书法模板,学习如何握笔和一些要领,照着苦练了一年多。
三年级上学期,老师果真派我去参加全校书法比赛,我开心得整晚睡不着觉。
结果,我竟然打败所有高年级参赛者,得到冠军。我走到公布栏看着自己的作品,心想:「努力总算没有白费。」我自学成功了!
运动健将
国小毕业那天,我高兴地捧着奖状、奖品往回家的路上走。我一共得了四个奖,每次挺直腰杆上台领奖时,都听见讲台下掌声雷动。现在我再也不是那个背负「臭名声」的「乞丐子」了,大家都要孩子以我做榜样。
我回到家,看见爸爸坐在床缘沉思。我开心地上前对他说:「阿爸,我今天得到四张奖状,要不要摸摸看?」
爸爸没有伸出手来,也没有说话。我继续说:「四张啊,爸你知道吗?全校学生我得奖状最多啊!」
「阿进──」爸爸终于抬起头打破沉默了。
我等待着。
「阿进啊,你就读到今天好了。家里没有钱让你再升学了。」
不再升学?我楞住了,一时间还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会这样呢?我叫了一声:「阿爸──」
「不要再说了。家里没有钱给你缴学费,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爸爸已转身拄着拐扙走了出去。
我像是从天堂一下子跌到了地狱。手中奖状突然都变成了废纸,多少个夜晚的苦读勤学都化为灰烬了。我每天只睡三个小时,为的是什么?那么多的好成绩、那么多的奖状,到底有什么用?
我知道只有读书可以带我逃离一辈子要饭的悲惨命运,可是我没有选择,因为我是长子,而长子有养家的责任。
我乖乖地在暑假期间去做工,体力劳动让我可以暂时忘记失学的悲伤。但是一下了班,我常整夜以泪洗面。
两个月后,我将做工赚来的薪水全数交给爸爸。爸爸将那叠钞票拿在手中翻过来又翻过去,然后说:「国中哪一天要去报到?记得要去缴学费。」
我哭了。这次可是喜极而泣。爸爸最后改变主意,我猜大概是因为听到村里很多人称赞我,觉得不让我继续上学很可惜。
上国中以后,我的身体快速长高,比以前强壮,也跑得更快了。可是直到第一次参加全校运动会的赛跑,我才晓得自己跑步的速度有多快。当时枪声一响我就奋力往前冲,一心要赢,感到风在耳边飞快掠过。我专心跑步,并没察觉旁边是否有异样,等到快要抵达终点,突然发现全校一片静谧。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事,人已冲到终点,听到掌声雷动。我回过头来,看见原本坐在观众席上的老师、同学全部站了起来,纷纷热烈鼓掌,吹口哨。我这才知道,原来同组竞赛的同学才跑到一半,我已一马当先抵达终点。
他们大概都不知道,这种本领是我流浪行乞多年锻炼出来的。我常常要抱着弟妹长途行走,动辄数十公里;也常在夜市车站前没命地跑以逃避警察,在野地里被发狂的野狗追逐。我长期受「体能训练」,如今耐力十足,运动神经充满爆发力。
凡事都有正反兩面,視乎你從那一角度看。
其后我一有空便在田野间练习跑步,在广场上捡起较轻的石头当棒球扔,较重的圆石就当铅球推。我立志要一天比一天进步,要跑得更快、掷得更强劲、跳得更高更远。那些年我不断参赛,无论规模多大,我总是第一名。最后,我合共取得了五十几张田径奖状。
如果说世界上每一件事都有正反两面,那么出生在贫困家庭无疑是负面,但正面影响则是把我磨炼到做任何事情都抱必胜的决心。
雨后青天
台湾省中等学校运动会就要举行了,我将代表学校参赛。一天,我练习跑步时不小心把双腿拉伤,只好退出比赛。
回到家里,我听到一个令人惊愕的消息:姊姊从私娼寮逃跑了!
姊姊逃走了,往好处想是脱离苦海,从此获得自由;可是往坏处想,姊姊一定是无法忍受凌辱与折磨,才会不顾一切逃跑。
她若是不回去,爸爸要到哪里去弄钱还给私娼寮?她若是回去,老鸨和保镳会怎么对付她呢?
我脑里全是姊姊的影子。她能逃到哪里去呢?可以怎么生活呢?
那段时间是我有生以来最痛苦最难熬的日子。一到假日我和爸爸就忙着到处去打听姊姊的消息。姊姊不落不明,我自己的腿伤又久久不愈,令我沉浸在郁闷心情中。
最后,还是因为想到有其它家人需要我、依靠我,我才渐渐从委靡不振平复过来。我相信,不管姊姊身处何方,她一定在默默祝福我,希望我好好照顾家人,用功念书。我怎么能辜负她的期望?
就要联考了,我内心再次陷入痛苦挣扎。我当然很希望读大学,可是我如果朝这个目标前进,六十岁的爸爸就要多做七年乞丐养家。而此时弟妹渐渐成长,一个个张口要吃、伸手要学费,爸爸一个人如何负担得起?
我左思右想,最后选择了报考职校,既可学习一技之长,晚上又可以去打工赚钱,帮爸爸分担家计。
高三那年,我进了中美防火公司当杂工。这是家制作防火器材的公司。说是「公司」,其实连我这个工读生计算在内,也只有四个工作人员而已。因为人少,我什么都要做,从最基层的打杂,到技术层面的工作如修理零件,我一点一滴地学。我很喜欢这份工作,高中毕业后仍然留在中美公司。
全时间投入工作后,我赚到较多的钱供养家人。可是我也常常觉得生命中欠了个伴侣。一九八三年,一位冰果室老板娘介绍我认识了丽霞。丽霞和我原来是同一所国中的同学。那天我们天南地北地聊了整个晚上,从此丽霞甜甜的笑容便盘据了我所有思绪。
丽霞是农家子弟,家境并不富裕,却也不愁衣食。她的父母知道我的家庭背景之后,因为不想女儿日后吃苦,便阻挠我们交往。
经过我们一年的努力,丽霞的父母终于同意了我们的婚事。多年来我一直渴望身边有个人跟我共尝甘苦,如今夙愿得偿了。
婚后我们跟爸妈和三个弟弟同住。没多久,丽霞怀孕了。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我快乐得真想将月亮摘下来送给她。
后来丽霞生了个健康女儿。我在医院看到女儿的笑容,只觉得这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刻。一年后,第二个女儿也出生了。
一天,我在公司接到丽霞的电话,说患了咽喉癌的爸爸大概不行了,要我赶快回家。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丽霞这么说,仍犹如晴天霹雳。
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照顾妈妈和弟弟。」这毕竟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两个人。我紧抱着父亲大声痛哭,往事一一在眼前浮现。他曾经责打我,也曾经鞭策我。我气过他,怨过他,但是在这最后一刻,我却发现自己是如此尊敬他、深爱他。是的,我父亲是瞎子,但他在我心中永远是一座屹立不摇的巨山。
几年后,我和丽霞决定买幢房子。我们努力工作,有时甚至工作到凌晨一、两点钟。但一切都是值得的。那天我和丽霞缴款订下一幢预售屋时,心里充满了喜悦。经历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流浪岁月,我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后记
这些年来中美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在台北也开了一家分厂。我和公司一起成长,现在是台中总公司的厂长兼生产部经理,管辖接近四十个员工。
我的儿子在一九九零年出生。现在弟妹都已自立。大弟在一家养鸭场寄住,帮忙捡鸭蛋,算是自己谋生,母亲则住在养护中心。
一九七九年,我们和姊姊重聚了。她从私娼寮逃走后,终于还是给抓了回去。她后来结了婚,脱离私娼寮,做些田里的工作为生。现在她就住在我家附近,大家可以互相照应。
虽然我曾被迫在遍布荆棘的长路上艰苦前行,还是必须感谢老天给了我这么充满磨练的生活环境。我也感激老天让我的孩子从我身上看到:只要力争上游,终能尝到快乐的滋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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